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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静 发表日期：2002年5月25日
主题：川藏三记 --雪山·拉萨·梁学伟
一、雪山
“喜玛拉雅”一词出于梵语，意思是“雪的故乡”。雪山环绕的西藏，高山上积雪终年不化，藏族人说那是山神的精液。这让人联想起印度教中的说法——湿婆大神和喜玛拉雅山神的女儿乌玛大神延续了几百万年无休止的作爱交媾，把精液流在了山峦之上，使大山变成了雪岭。
在川藏路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雪山。
第一次进藏的人和常来常往的熟客立即就能分析开来。连蹦带跳地冲向路边，端着相机猛拍的是像我一样的新手，那些安安稳稳端坐在路边不动的熟客则露出一丝优越的笑容：急什么呢？雪山不总是那儿吗？他们有些人在川藏高原上风风雨雨地度过了数十年的时光，每年总要在这条线上跑个三两趟的。有什么能让他们激动的呢，为了这儿低垂的白云？为了这儿缓缓起伏的雪山？为了这儿横亘到雪线的绿草？还有血脉在跨越山口那一瞬间的猛醒和沸腾？呵呵，他们淡淡一笑，前面，你们看前面，那儿才是西藏呢。
在路上，我认识了一群从四川到拉萨朝圣的藏族人。他们是一家人，包括两位年纪很大的老阿妈，她们的高山反应比我们还厉害，一路上要不停地吸氧。可是绵延在我们之间的除了微笑只有沉默。我们几乎无法理解他们为了信仰而甘受这份舟车劳顿；她们同样无法理解我为了雪山来领这份罪。雪山牛粪，在她们眼中形同一物。支持她们的是信仰的力量。在无数亿年前，我们是一样的物质，一样的粒子，一样的构造组成的一体。西藏本土宗教苯教的世界起源之说是这样的：在很久以前，有一位国王南咯东丹却松，拥有五种“本原物质”，法师赤杰曲巴把它们收集起来放入自己的体内，轻轻地“哈”了一声，就有了风；他又轻轻地“哈”了一声就有了火光；火和风相遇就产生了露水；在露水上出现的微粒被风吹落，形成了山；雨和雾形成了海；世界的形成就是这么的简单，只需要轻轻地“哈”一声，“哈”，“哈”……至于那个复杂的巴别塔的产生，一定是以后的事了。
后来，我开始感受到高原的力量了。那些常客们说得对，路越往前行，风景越加雄阔壮观，可是我已经大都萎靡在路上，动弹不得了。旅行者们在头痛中过了一夜，晚上睡不踏实，老觉得被憋醒了似的。梦中我不停地吸氧。金灿灿的太阳照到我脸上的时候，是头痛最剧烈的时候，我觉得那些个白质灰质脑干皮层都搅和到一起了，太阳就在地平线上，无遮无挡地平射到身上，所有的人都变得金灿灿的。我看得到天边的一点点光亮。我想离那座传说中的神圣之城越来越近了。
二、拉萨
一位在西藏电视台工作的朋友开着吉普车，带我去找旅社。他的左手仿佛不经意地离开方向盘，几乎是心不在焉地随手一指：看，那就是布达拉。呵，布达拉。云中的宫殿。我觉得眼前轰地一声，燃起了一团火。在梦萦魂绕了十年之后，它却是在如此不经意间出现眼前。
车子转过了街角，我们的目光还是凝视着布达拉宫的方向。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它。司机朋友说。确实，不论在什么方向，什么角落，你都能在飘飞的经潼，转动的经筒，雍容的喇嘛之间发现它的影子。布达拉宫是拉萨的核心，拉萨的灵魂。在拉萨，它就像太阳吸引琥珀，琥珀吸引磁铁，磁铁吸引木头一样吸引着每一个人的视线。它在每个小街道尽头，每个小巷后面，朦朦胧胧地显现形象。你们今天就去布达拉宫吗？朋友问。
我一笑，大声地说，不。早在来的路上，我就已经决定好了，决定要把这座西藏最伟大的建筑留到旅程的最后来瞻仰，它将是大幕合拢之前的最后一道盛宴。现在嘛，让我先去大昭寺和八廓街。
八廓街。未去西藏之前，这条小街就给我留下了无数的故事和想象。当真踏入这个故事，却突然发现我对它是那么的陌生和不了解；那些披着红袍，游游荡荡的喇嘛；那些佝偻着身躯，摇着转经筒的老人；那些披挂着银饰和刀子的商人；一摞摞的转经筒，一堆堆的酥油桶，一卷卷的藏毛毯，一张张的唐卡；在这儿不用寻找，到处晃荡着原始粗糙的美学。空气中漂浮的酥油味和幽厚的藏香，让我觉得自己走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民俗里。后来几乎整个下午，我就在绕着大昭寺转圈，直到一个戴着牛仔帽，鹰勾鼻子下留着菱角胡的瘦削小伙拦住了我。他躲藏在阴影下的眼睛闪亮地盯着我，直到我们心里发毛，要刀吗？终于，他说，想要好刀就跟我来。
我已经有了。我说，你看，都是刚买的。
嗤。他根本不看我手里的刀子。那都是从我这儿批发出去了，整个八廓街的刀子都是从我们家的作坊批发出去的。他们抹上酥油，他们用蜡烛烘烤，这些簇新的刀子就成了一副古香古色的样子。
后来这个叫扎西的小伙子成了我的藏刀独包商。我个人买的刀子足够武装一整个印第安部落。至于扎西的店在哪里，嘻嘻，因为他的生意触犯了中国的治安管理条例，我不得不保个密。
大昭寺的正门。总有不少藏人在一起一伏地磕着长头，他们有不少人是从遥远的边陲磕着长头过来朝圣的。双手合十过顶，顶，额，胸，轻触三下，弯腰伏地，双手平伸向前，以身丈量大地，再起身，双手合十过顶，伏地，循环往复，经年累月，送走终生。
大昭寺的酥油灯。在几个世纪的沧桑中飘着清香。大昭寺的转经廊。在几个世纪的沧桑中轰隆隆地转动着。做为一名游客，在这一瞬间的惊鸿一瞥，我能读懂多少？
衣裳褴褛的信徒脚步轻盈地走过洒满酥油的青石板，走过印满上个世纪脚印的廊道，他们幸福充实，无欲无求，这儿是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宇宙，他们的生活，是他们在创造这儿的历史。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我们永远都只能是旁观者。
我在西藏遇到的第一座宫殿也是西藏建成的第一座王宫——“雍不拉康”，“雍不拉康”意为“母鹿后腿上的宫殿”。这座土山的山形，也真宛若一匹母鹿。停车场是山下一片无遮无挡的石子地，灰白色的道路之字形地向上延伸，穿过山脊一角，能看到雄踞其上雍不拉康的白色碉楼。
顺着陡峭的之字形山路爬上，刚才因为遥远而显得庞大的宫殿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蜗居。看着它拥有的绚丽色彩但是剥落的泥质外墙，我们惊叹，这就是雍不拉康，就是松赞干布和那个美丽的唐朝公主生活的夏宫吗？
多少年以前，他们也象我一样，在这儿未经琢磨的石块铺砌的小道上印下足迹，也曾经在土垒的栏杆上俯瞰母鹿脚下那片青葱但是贫瘠的河谷吗；在那个时候，我这个小女子会不会怀念关山万里之外那个八方来朝歌宴升平的大唐，那个雁塔题名名士风流的长安，那个从此不能再亲眼目睹的高鬓袒胸羽衣霓裳的盛世呢？
后山上有个小小的玛尼堆，风马旗迎风招扬，随风而去的不知道有些什么样的故事。
三、梁学伟
梁学伟是一条浪迹天涯的汉子，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扎着花头巾，背上一个大背包，满怀漂泊的气息。
这是他第二次进藏。他是5月进来的，已经在这块神秘雪域上漂泊3个月了，他还将前往阿里，一路徒步，从新藏路出去。
正是雨过天晴的时候，一条彩虹斜披在云端头。我们一起在桑耶寺喝酒，他拉着周围的喇嘛，“将筒，将筒。”（藏语：喝酒）大声地说，带头将青稞酒一饮而尽。喇嘛微笑着吃我们请他们吃的花生，但他们不喝酒。
梁学伟说，西藏人是最淳朴的人，不论在什么地方，你对着什么人，只要冲着他一笑，他都会朝你绽开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
梁学伟说，你看到他们头上的红色印记了吗？那是磕长头磕出来的呀，你可以伸手去摸摸。
他还说了那么多，可是我都忘了。
你为什么要想走遍全国呢。这是每个人都想问他的问题。
有一天，我累了。他说，我突然厌倦了辛辛苦苦地上班下班，退休等死的生活——其实在这个社会里，很多人都累了，他们想要改变，却漫无目标。他们知道自己走在一条错误的路上，却没有办法转身。事实是，要想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们要先学会关注别人的生活，我们要学会用另一种眼光来看世界。我走出来，不过仅此而已。
他的照片充沛着大自然的宏大气魄和魔力，不论是人还是动物，还是数千匹奔腾的牦牛群，在他的取景框中，都退化到了一个配角的地位。我在他的照片中感受到大自然自信的呼喊，我来了。我来了。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啊，你们要看清，在永恒面前，什么称得上永恒？
那一夜，我们喝得大醉。寺庙里的狗整夜吠个不停，仿佛黑夜里，野性都复活过来了。我不停的对他说：我爱上你了，我跟你走，带我走吧。
要放得下呀，他说。
第二天，我和他一起渡过雅鲁藏布江，坐小巴到市区。下车后，他没有回头，抬起右手在肩上冲我摆了摆，消失在街头那些自在、淳朴、充满笑脸的藏人群中。我要也要回到尘世的生活中去了，而他将继续在乐园中孤独地旅行。真的很后悔没和他一起去走中国，分手的那一时刻，我感到我爱上了他，可他就这么走了，我们今后也许再也无法见面了。
一路珍重，好汉子。
广东电视台记者部 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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